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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残月系列】阿飞的故事 (含音频)

2017-07-01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


     

这是我写的残月系列小说的一篇,这个系列中的一个人物名字都有有个“月”字。下周六北京时间同一时间开始连载《绿色之恋》,是玉观音系列小说的一篇,小说中主角的名字都有个“玉”字。


主播:菊子。这里是上部的音频,上下部音频都已上传喜马拉雅,喜马拉雅搜索“二湘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上 )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   


我是下班时候在405高速上接到的那个电话。我原本没准备接---开车接电话给警察抓住是要罚款的。最近的警察据说穷疯了,右拐不打灯都要罚两百美元。但是那个电话顽强地响了三遍,我只好接了起来。

“是Linda Li吗?我们这里是尔湾市警察局, 需要你马上过来一趟。”

警察局?难道我现在接电话给警察就盯上了?警察特意设的套?我朝两边看了一下,周围并没有警察跟在后面或是闪灯。我有点蒙圈了。警察局?找我?我进了警察局,坐在黑皮沙发上等,心里颇有些慌张。能是什么事情和警察局扯上关系?难道是我在森林湖市出租房的房客干的好事?那家人一开始还按时交钱,最近都好几个月交不上租金了,在美国还不能直接赶人,得通过法律程序,找警察轰人。

“对,一定是那个白人渣男,恶人先告状。”我心里忿忿。我才这么想着就看见徐艇进来了。徐艇是我老公,他看见我也吃了一惊。我们两个还没来得及交换信息,就有个人高马大的白人警察过来了。

“Linda Li and Dave Chen?”他看着我们两个。我从黑皮沙发上站了起来,和徐艇一前一后跟着那个警察进了他的办公室。

“Michael Chen是你们的儿子吗?”他问我们。

“是。”

“他今天在学校被老师发现眼角有伤痕。老师一再追问,他说是你打的。有这回事吗?”他秃了顶,目光凌厉,像一只秃头鹰。

我有些慌乱,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,“这个,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“那你到底有没有打他?” 秃头鹰比我高了一头,我立刻觉到了人种又或者是性别上的劣势。

“嗯…是打了一下。他自己头一偏,眼角就碰在门框上。”我迟疑了一下,打算说实话。

“你打得很重吗?头都撞到门上了?” 秃头鹰神色更严峻了。

我像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有些嗫喏。我最近工作上特别不顺心。同组的那个越南小瘪三说我做的模型有很多问题,以至于他那一部分没法做下去。他居然写了封电邮到老板那告状,我昨天看到那封电邮气得直发抖,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。早上刚起来,儿子就说班上要每人给老兵疗养院捐十美元。

“没钱!”我心里正烦着呢。我实在对那些老兵也没多少感情。

“才十块钱,You are so cheap!”他嚷了起来。

我心里的火气好像找到了一个通道,沿着油管一路燃过去,“你小子才多大,就这么跟妈妈说话。”我甩了他一嘴巴,然后他头一偏,碰到了门框上。那一巴掌打下去,我自己都吃了一惊,我居然会打儿子耳光,我不置信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。

儿子狠狠地看了我一眼,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倒是我看到他眼眶发青,还有血迹,慌慌张张去厨房拿了麻油,涂在他眼角。儿子呲牙咧嘴不停地躲,我和徐艇抓着他把油抹匀了,儿子接着收拾书包,眼睛都不看我。我看着他,心里突然有些难过。我叹了口气,下楼去做早饭。

我没想到儿子的老师这么多事,居然把我给告了。

“你今天得在警察局过一晚上了。” 秃头鹰神色严峻地看着我。

我刚想说话,秃头鹰又开口了,“你们的孩子必须先送到 “寄养家庭”,不许见面。一个多月后,我们看情形再定。”

我急得冒火,嘴里噼里啪啦地像是放了一串小鞭炮,“这不对,我根本就是无意的!孩子送到寄养家庭我可不放心。我真的以前从来不打他!你们这样做是歧视!”
    
秃头鹰看着我,眉头皱得更深了。他干脆不和我说话了,而是转向了徐艇,“你太太有些激动,你安慰一下她吧。”
    
徐艇看了一眼秃头鹰,又看看我,“先出去吧。”我终于冷静了下来,看了他一眼,默默地走了出去。
    
我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。房间不大,是一个十二步长,七步宽的小屋,里面一张长椅,上面有一张很薄的床垫,还有一个白色的枕头,房间的角落有一个马桶。屋子右上角的位置有一个摄像头,我看了一眼那镜头,颓坐在床上。房子里有一股霉味,像我老家梅雨天时候的味道。房间上方有一个小窗户,能看到外面的月亮。天上的月亮清薄寡淡地看着我,我也坐在那怔怔地看着月亮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 忽然好像听到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,“如月,如月!”那个人是谁?我努力在记忆里打捞,记忆带着一股霉味朝我涌了过来。是阿飞,阿飞在坟山喊我的名字。

我第一次见到阿飞时,我家还住在卫生学校后面的那栋老房子里。那天日头把沥青路面都烤出油来了。他站在大日头下,神情淡漠,嘴紧闭着。他剃了个光头,头壳发青,眼珠子也和头壳一样发青。他身上的白衬衫很古怪,上半截是一条一条的竖条纹---像是监狱的铁栏杆。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刚从监狱出来的, 确切地说,是从少年收容所出来的。他是个孤儿。

我记得他来我家前一个星期,我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。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关着门吵,越说声音越响。我隐约听到是我父亲要收养一个人,我母亲不肯。母亲一生气自己回了娘家。我弟弟那时候五岁,比我小三岁。母亲一走,家里就没饭吃了。我父亲一个人就着花生米喝酒,我和我弟只好用酱油泡剩饭吃。 然后,那天我父亲一个人骑了他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出去了。他出去了两个时辰,就把阿飞带回来了,他那时候叫陈飞。

陈飞坐在我家暗黄色的转角沙发上,一句话也不说,有一点拘谨。父亲给他买了一件短袖,一条黑色卡其布的短裤和一双塑料凉鞋。我心里有点不高兴。我家一点也不富裕,我在中心商店看到一个画着白雪公主的双肩书包,央求父亲给我买,都说了两个月了,他也没答应。父亲要陈飞换下身上的衣服,换上他新买的衣服,陈飞就照做了,但是还是一个字也不说。

父亲也不说什么,就去厨房里弄吃的。他下了一大锅面,里面放了红红的辣椒油。父亲给我们四个人一人盛了一碗辣椒面,每碗面里都有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。我和我弟好几天没见油水了,一下子就把自己的那碗面吃了个精光,连一滴汤都不剩。陈飞不紧不慢地吃。

“迎客的面条送客的饺子。 ”父亲说:“陈飞,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。”陈飞默默点头。

我家那时住的房子是那种最简单的田字型房子。一个大卧室,一个小卧室,一个厨房,再加上一个客厅,各占田字的一个口。我和我弟住小卧室。父亲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单人床,铺在客厅里。那天晚上,他铺好了床,把一个新枕头和一条新毛巾毯递给陈飞。“你睡这吧,委屈一下了。叔叔家地方不大。” 其实哪里需要毛巾毯。我家住顶楼,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。凉席子上面捂了一层热气,哪里睡得着。我睡在小卧室,心里有些害怕。我家的落地风扇有些老,落地风扇转到头,转回来的时候总会咔嚓一声,再接着转。我更是睡不着,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。

过了两天我母亲就回来了。她心里大概是担心我和小弟。她打量着陈飞,陈飞顺眉顺眼地站在旁边,她不再说什么了。陈飞就算是在我家住下了。

我们慢慢地和陈飞熟悉起来。他开始和我们说话了,但是也就是我们喊他,他应一声,不多说其它的。他干活倒是很卖力。那时候家家都要做蜂窝煤。我父亲和他两个人从和煤,打模,再到收煤球,基本都包了。煤球晒一天就干了,到了傍晚,我帮忙去收煤球。我一下只能收六个,单排摞在一起,他一下收十二个,双排摞在一起。父亲说:“算了,如月,你上楼吧,要你陈飞哥来做。”

我从来不喊他陈飞哥,我喊他陈飞。后来过了几年我们看了一个香港片子叫《阿飞正传》。我和我弟都管他叫阿飞,他好像还挺高兴。慢慢的,连父亲和母亲也跟着叫他阿飞了。阿飞的头发有一点自然卷,有那么一丁点像张国荣呢,和我第一次见到他发青的光头的样子真是差太远了。

母亲慢慢地也接受了阿飞。一来他能帮我们做事,二来他来了后,父亲打我和小弟就打得少了。我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,喜欢喝酒。他喝多了酒就找我们的茬子。小弟调皮,有一次他好奇父亲的酒瓶里还有没有酒,就把酒瓶掉了个头,结果里面剩的酒都洒在了地上。父亲一巴掌就抡在小弟脸上。母亲气得直骂父亲,父亲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,就躲到一边去了。父亲虽然对我们暴躁,但是却怕母亲。母亲一发火,他就老实了。有一次父亲也是喝了酒,喊我们开门,我们在后面的阳台玩耍,没有听见,父亲喊了很久我才听见。一开门,他就甩了我一巴掌。我从小就倔脾气,气得眼泪在眼里打转也不在他面前哭。那天晚上我不肯吃饭,晚上一个人在被子里哭,第二天清早我也不吃饭就去了学校。班主任问我眼睛为什么那么肿,我也不吭声。

日子像魔芋豆腐,刺溜溜地就滑过去了,我们都像春笋一样迅速拔高。我和小弟住一个房间也不方便了。可是如果阿飞和小弟住小卧室,我住客厅,也不好,因为大家总是要穿过客厅去阳台的卫生间。父亲就和阿飞动手改修房子,把阳台装了封闭式玻璃改成了厨房,把原来的厨房改成了一个小房间给我住。阿飞和小弟住小卧室,这样倒还好。


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市里要搞红领巾大游行,每个人都要一把红缨枪。 阿飞帮我做,他开始用刀子劈一根废木头,我蹲在旁边看。

“如月,你去菜市场给我买几块水豆腐回来,记得,要最顶头那个老头摊子上的。 ”我母亲喊我。

“等一下嘛。” 我看得正起劲。

“现在就去!”我母亲声音高了,我母亲从来不打我,也很少骂我。我看她真生气了,嘟嘟囔囔拿了两块钱和一个碗出去了。

回到家,阿飞把红缨枪的大致形状劈好了,正拿砂纸磨,然后又拿红布条缠在枪身上,一圈一圈像螺丝纹一样的。枪头漆成银色的,亮闪闪,我拿着好神气。

“阿飞真能干。”我说。

他笑了一下,露出白白的牙齿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下 )               


我上高中的时候,有一次我大伯来我家吃晚饭。不知何故,我和父亲顶起嘴。父亲一生气,又打了我一巴掌。我狠狠地看着他,我都这么大了,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打我。我一生气就跑了出去,一个人赌气跑到坟山那边。黑漆漆的夜里,一块一块的墓碑像是突然从虚空里长出来似的,随时会有鬼从墓碑后的坟头里一个一个蹿出来,坟头上还有磷火一闪一闪,像是幽灵在大口大口地喘息。我心里开始害怕了,怕人也怕鬼。我在无边的恐惧中听到阿飞的声音:“如月!如月!”我终于大声地哭起来。阿飞顺着我的哭声找到了我。我们回家的路上,他跟我说:“我父亲从小就打我,打得比叔叔凶多了。”“那你恨他吗?”我问。

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深深的悲凉,许久也不说话。

阿飞从小没怎么念过书,但是他在少管所里学了一样手艺,剪头发。他就去一家理发店做学徒。他学东西上手快,剪得不错,大家都爱找那个有一点像张国荣的小伙子剪头发。

我上大二的那年收到信说是阿飞要结婚了。妻子就是楼下做裁缝的章阿姨的女儿路路,我叫路路姐的。 我记得那个章阿姨,脸上有好多雀斑,人倒是好得很。她家住一楼,我小时候经常从她家穿过去到楼后面煤球房,会省一些路。她总是笑笑地把她家后门打开让我过。他们夫妻两个人都老实,可惜一直没有孩子。后来就在路边捡了这个女孩,取了名就叫路路。路路姐长得挺好看的,细眉细眼,皮肤也白。 其实阿飞长得也不错,尤其他笑起来的时候。只可惜他不怎么笑。我猜他们两个颇有些同病相怜,都是没有亲生父母的人。 大概也算是青梅竹马,住一栋楼,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。

我后来听说章阿姨其实是反对这门婚事的,但是架不住路路姐铁了心要嫁给阿飞,就只好答应了。

我家那时候已经搬到小铁岭街了,家里房子宽了,有一间就给他们做了喜房。章阿姨在床上撒了很多枣子和桂圆,取的是“早生贵子”的意思。

他们的婚礼办得还算体面,我父亲在城里有名的富贵楼包了二十多桌。我寒假放学提前回了家,参加他们的婚礼。路路姐穿着红艳艳的新娘服,头上插了一朵丝绢做的大红花。阿飞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。两个人每桌轮流敬酒敬烟。我记得阿飞一直都在笑。

路路姐没考上大学,上的是职高。他们两个结婚后,到处凑钱盘了一家理发店。我父亲凑了一个大份子,章阿姨也凑了不少钱,小两口把南门市场附近这家小小的理发店给盘下来了。两个人起早贪黑经营这家理发店,生意还不错。我放暑假去他们的小店子,看到墙上到处都挂着张国荣的图片,卷卷的头发,一口白白的牙齿对着人笑。阿飞给我剪了个时髦的波波头,我挺喜欢。

过了两年,他们就生了个男娃,取名叫陈飞路。意思是从父亲母亲名字里各取一个字。那年我回家过春节,阿飞抱着小娃娃来给我父亲母亲拜年。男娃娃长得俊,头发有一点卷。

“像爸爸呢。”我说。阿飞看着孩子,脸上有一丝微笑。

“要是你爸妈还活着,看到这么漂亮的孙子,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了。”我接着说。

阿飞脸上骤然一变,嘴角垂了下去,他眼睛里那道熟悉的悲凉又浮出水面,我有点不知所措。我母亲走了过来,塞了一个红包给小飞路:“我们飞路第一次拿压岁钱呢。”她把小飞路抱了过去。阿飞站在那,眉头轻微地皱着,默默地看着小飞路。

我听说阿飞突然去世的消息已经是五年之后了。我正在外地出差,在火车上接到我父亲打给我的电话。我的手机信号不好,但是我听到了心肌梗死四个字。我一下就蒙了,我没有办法接受活生生的阿飞突然就没了,我跑到两节火车接口没人的地方大声地哭。

我回到故乡参加他的葬礼,他五岁的儿子陈飞路拿着他的遗相站在到处是花圈的灵堂前面,路路姐眼睛红肿,披麻戴孝站在一边,章阿姨一边扶着她一边抹眼泪。我的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。

办完葬礼后,我,我弟和我父亲母亲坐在沙发上,大家许久也不说话。父亲神情疲惫,母亲也很伤心。“阿飞真是个可怜的孩子。”过了许久,父亲开了口,给我们讲阿飞的故事。阿飞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,好像也是猝死。他父亲带着他一个人过。他的父亲脾气很不好,比我的父亲脾气还要糟。他们家又穷。有一次,阿飞把一块肉不小心掉在地上,被狗叼走了,他父亲飞起一脚就踹在他胸口。他大了一些后,就会跟他父亲顶嘴。他父亲总是要打得他不再还嘴。

那年冬天下了一场雪。雪是后边夜起的,一开门,寒风吹面,阿飞打了个颤。阿飞和他父亲上了路,大雪纷飞,阿飞有些看不清路了。他们是去镇上买来年开春的水稻种子。南方的小巷子很拥挤,巷子那头突然就有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,阿飞忙往里头闪,一不小心撞了路边的水果摊。摊子上的雪梨摔在泥水里,黑乎乎地。 摊主拽着阿飞父亲的衣角要他赔钱。

“你个兔崽子不长眼睛啊!”阿飞的父亲骂他。

“我不躲,摩托车要撞了我啊。”阿飞说。

“撞死你也比撞了摊子好!”阿飞父亲骂骂咧咧。

阿飞一生气,自己先跑回家了。

过了一个时辰,他父亲也回来了。“你个兔崽子,要你去帮我背种子的,你倒好,撞了摊子,自己先跑回来了,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!”他父亲从里屋拿出一根皮带,抽在他的身上,一下,两下。阿飞一回头,皮带甩在他脸上,殷红的血,从他的脸上流下了。阿飞红了眼,他冲到厨房拿起水果刀就刺到他父亲胸口,他父亲倒在了地上。阿飞跑到雪地里,大声地喊救命。邻居把他父亲送到镇上的医院时,他的父亲失血过多,已经没有气了。阿飞一个人瘫坐在雪地上,血,殷红的血,到处都是血,雪花还在飘,没有知觉地飘,飘在他身上,他手上,飘在血上,一眨眼就又化了,而掺了白雪的血似乎变得更红了。

他那年还只有十五岁,就被送到了少管所。

原来,这么多年,我一直和一个杀人犯生活在一起,而且,那个杀人犯杀的是他的父亲。我颤抖了一下。我在想,父亲母亲也一定是怕我们吓着了,这么些年一直也没有跟我们说起阿飞的事情。我母亲必还是有些防着他的--我想起了那次阿飞用刀子劈木头给我做红缨枪,我母亲急忙忙地把我支开。

“你们是亲戚吗?所以要收养他?”我问父亲。

“不,我们之前素不相识。”父亲说。

“那么,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情?” 我问。

“说起来巧。那天我在听广播节目,有个访谈节目采访他。他表现好,要提前出狱了。可是他是个孤儿。他也不知道要去哪。”父亲陷入了沉思。父亲那一次突然就动了心,他费了周折联系到市广播电台,他要收养他。

“你知道他是杀人犯,你还收养他?”我看着父亲。

“是的。”父亲停了很久,“他让我想起我自己。我的父亲小时候经常打我。有一次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了。”

父亲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,“有几次,我也想杀了他。”

我默默地看着父亲,他坐在那,低头磨搓着手。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也会打我和我弟弟。他为什么对陈飞那么照顾。我能想象当年的父亲听到阿飞访谈录时的触动和难过。他从阿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我努力回忆我有没有过那种可怕的念头---好像没有。我长大以后,不再恨我的父亲。但是这么多年了,我时常会做一个梦,梦见坟地里有一双手伸出来,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。我在黑夜里醒过来,眼里头就有了泪。我心里颇有些失望,父亲回忆过往的事情,并无提及他自己也经常打孩子的。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,他带给我的阴影像是印在白粗布上的油漆,怎么洗也洗不掉。

阿飞去世四年后,我去了北京做了北漂,在北京电视台做一个小记者。我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。有一次,我的室友在放一个老片子《阿飞正传》,我跟着一起看。电影最后,刘德华问张国荣演的阿飞记不记得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他在做什么,阿飞说要记得的他永远记得。我看着电影里奄奄一息的阿飞,想着另一个阿飞。 也许我们要的不过就是记得。我一直是记得他的,记得他眼睛里的一束悲凉。

再后来,我认识了徐艇,我跟着陪读到了美国。

天上的月亮没了光亮,我看见阿飞搂着飞路走到我房间。飞路都和他一般高了。我高兴地招呼他们坐在床垫上,忙不迭地说,“这个地方实在是小。”

阿飞笑笑,对飞路说,“飞路,喊如月阿姨好。”

飞路不作声。

“喊阿姨啊。”阿飞又说了一句。

飞路还是不作声。

“小兔崽子,不听老子的话了,要你喊阿姨!”阿飞对着飞路吼了起来。

飞路抬头看了他一眼,眼睛转向了一边。

阿飞眼睛发青,他啪地一声就给了飞路一个大耳刮子。飞路的嘴角流出了血。血,殷红的血流在白色的枕头上。我不由惊惶失措地叫了起来,我一叫,就醒来了。一轮残月挂在天际,透着冷冷的寒意看着我,我打了个颤。父亲的父亲打他,他再打我,我再打我的儿子。就如阿飞的父亲打他,而阿飞,如果活着,也许也会打他的儿子。我们在岁月里都慢慢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,做着我们曾经痛恶的事情。时光原来并不是直线行走,而是一个回环,我们走得太疲惫,最后又都回到了起点。

隔着阴阳两个世界,隔着没边没涯的太平洋,我又想起了阿飞。我想起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孤儿,杀了自己父亲的少年。他呆坐在监狱的小单间里,天上也许有月亮,也许没有,但是这与他没有一点干系,他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想,就呆坐在那,坐在漫漫寒夜里,那房间里黑漆漆的,掺杂着细麻麻的霉味,他闻不到。他眼里的悲凉在异乡的月夜再次浮出水面,我的眼泪突然就滚落了下来。我父亲说他走得很平静,在睡梦里就去了天堂。我不知道,在天堂里,他会不会遇见他的父亲,他的父亲会不会向他张开双臂。


全文发表在《湖南文学》2017年第7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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